鼹鼠de故事

在等公共汽车的时候,只见一车车的游行汽车队伍,红旗招展,锣鼓喧天,飞驰而过。

 

【延|乔】未晚

亲情向



在不知第多少次因主义问题引发辩论后,赵世炎拍了拍陈延年的肩膀,说你知道吗,其实有时候你也挺封建大家长的。

这句揶揄的话却打得陈延年不知所措,他想追问,赵世炎却挥挥手跑去上课,留他一个人在咖啡馆的椅子上呆坐许久。

封建大家长,他对陈独秀的主观评价。虽然此人是目前中国最进步的思想领头羊之一,但对陈延年来说,抛妻弃子的罪行足以把陈独秀拉下神坛。外人总会用指责的口吻叹他“逢父必反”,可母亲孤独操劳弟妹嗷嗷待哺,陈独秀却风生水起志得意满,陈延年永远也无法接受这样一个父亲。

而就在刚才,不管是打趣也好真话也罢,起码在赵世炎眼中,自己很像那个被他嗤之以鼻的人,这让他感到厌恶和惶然。


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蒙蒙细雨,咖啡已经凉透。陈延年食不知味地将苦涩液体灌下去,拿起报纸顶在头上匆匆离开。



回到住处时,本就有些松垮的毛呢外套彻底被绵绵雨势浇透,寒意阴恻恻渗进骨缝里。陈延年推开门时,正看到背门而坐的弟弟一激灵,手忙脚乱地把一本厚重的书籍塞进抽屉。他故意咳嗽两声装没看见,随手把湿成浆糊的报纸扔进垃圾桶里。陈乔年松了口气,走上去接过延年脱下来的外套,又把干毛巾递给他。

“哥你先去洗澡,洗完澡饭就做好了。今天发工钱,咱们好久没吃肉了,我就买了根香肠。”

乔年平时就话多,所以陈延年很难辨别弟弟是否因为有什么亏心事才有意讨好。不过他心里那个疙瘩尚未解开,眼下也无暇顾及微不足道的细节。


结束简单的冲洗,陈延年刚打开盥洗室门便闻到一股肉香。诚如乔年所说,肉对他们来说算奢侈品,连续个把月啃法棍吃土豆是家常便饭。自己还好糊弄,然而弟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,这点营养显然不够,那张可爱的包子脸逐渐瘪下去,这使得他异常自责。

陈乔年没有给哥哥过分沉湎于负面情绪中的机会。他把对方拉到桌旁展示上面摆着的肉菜和新鲜面包,那副样子就差把骄傲二字写在脸上。陈延年忍俊不禁,最后拍拍弟弟的脑袋,说下次不要这么浪费。



吃饭时陈延年很少会说话,食不言寝不语,他对自己的要求甚至到了古板的程度。当然,偶尔也会回应喋喋不休的弟弟两声简单音节。

然而今天的陈乔年却像换了一个人,从坐下开始便丝毫看不出饭前那股兴奋劲儿,专心对付碗里的食物,半个字都没说。

“你今天上午去干嘛了?”

陈延年打破了异于平常的沉默。他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兴师问罪,可还是捕捉到了弟弟瞬间僵停的小动作。

“没啊……就去领工钱买东西……”

乔年面对自己撒谎总会不自觉磕巴,这让他确定有事隐瞒。

“是不是和赵世炎他们鬼混去了?”

“不是鬼混!是去——”

陈乔年激烈反驳,说到一半才意识自己被诈了。自家哥哥不喜欢他和赵世炎那帮信仰共产主义的人频繁来往,但往常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突然的发难让陈乔年措手不及。他放下碗筷,低头沉默不语。

陈延年盯着弟弟头顶柔软的黑发,不用想也能猜出那张还残存些许婴儿肥的脸上必定满是委屈。

如果说前一句还只是随口搭话,后一句则就是有意套话。陈延年拉下脸刚想训斥,不期然间,赵世炎刚刚说过的话突然又在耳边回响,化作利刃直直戳进他的心脏。陈延年愣了一瞬,猛然间明白了那句话的真正所指——

陈独秀为什么是封建大家长?不就是拒绝履行责任却还作威作福,将自己的想法强加于孩子之上嘛。那他反对弟弟追求自己的信仰,和陈独秀的做法又有什么区别?

陈延年向后退了一步。他猛然意识到血缘关系在暗中作祟,他同样拥有父亲身上的某些特质,那些令人厌恶的特质。如果基因难以改变,那他这些年的反抗将成为彻头彻尾的笑话。

陈延年用手撑着额头,指缝里只见眉峰紧皱,神色纠结而痛苦。

陈乔年以为哥哥身体不舒服,顾不得别扭赶忙起身去扶。可问感觉怎样又不回答,急得他团团转,撂下一句去找房东帮忙就火急火燎往外跑。陈延年及时拉住弟弟示意自己没事,迎着对方半信半疑的担忧目光,他抿了抿干涩的嘴唇,犹豫片刻才用低落的语调问出了那个问题。

“我是不是,太封建大家长了?”

话一出口陈延年就后悔了,少年时的历练让他极少流露感情,更别提这种怯懦的自我怀疑。攥着弟弟外套的手指逐渐放松,他害怕听到肯定的答案,因此站起来飞快收拾好碗筷转身逃离。

“封不封建不知道,家长确实是家长嘛。”

略带孩子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,将陈延年钉在原地。

“你说你自己封建,可如果没有我拖累,你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么苦大仇深的样子。”

陈乔年尽量让语调轻快些,就像平常撒娇开玩笑那样,最后几个字却不受控地飘出了隐约的颤抖。

他是个坚强的人,根本不想也不该哭,但又确实为哥哥痛心。在十几岁的人生里,母亲弟妹仅仅占据了一个角落,哥哥则陪他走过了幼年童年和少年时光的每一天。他对陈独秀并不像延年那样憎恨,尚且还能做到对待远方亲戚那般礼貌疏远。可他明白,如果不是父亲做甩手掌柜,自己不能独当一面,哥哥根本不必如此辛苦。


几年前在上海,陈独秀每月寄来的十块大洋根本不足以支撑兄弟俩的生活。多亏汪孟邹答应可以来《新青年》发行所帮忙,他们才不至于失去栖身之地。他岁数小,留在亚东图书馆打下手,而延年则每天早出晚归。他总是在等待的时候睡着,因此最初没有察觉问题。直到有天起夜,正撞见灰头土脸佝偻着腰的哥哥,才知道后者竟瞒着自己去码头背大件儿挣钱。

那时他不过十四五的年纪,却从眼泪里生出一股狠劲儿。哥哥能做的自己也可以,他不要哥哥一并背负应属自己的那份重担,他可以且一定会是陈延年绝对信赖的伙伴,放心托付的同志。

为此,尽管新文化运动时陈乔年并不十分热衷于无政府主义,但依旧追随哥哥选择的路。然而在认识赵世炎后,他意识到还有一种更实际更伟大的思想存在。这次,他决心做延年的明灯。



陈乔年嘴上一句,脑子里不知已经千回百转过多少想法。等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安静了太久时,却突然感受到温暖的重量。他的哥哥轻轻摩挲着他的头发,另一只手紧紧贴在后心。

陈延年习惯了沉默,而此刻他也不需要剖白什么。“封建大家长”的名头是否真实其实并不重要,因为兄弟二人互相理解,心在一起。

能言善辩的陈乔年同样失语。他回抱住哥哥,脸埋在对方沁透香皂味的旧毛衣中。



他们依旧会是毫无嫌隙的兄弟,或许有一天,成为浴血并肩的战友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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